2010年5月29日 星期六

安娜普納的雲上漫記(三十) - 急降木克定

很多時候,心中的罣礙,遠比肉體上的障礙來得沉重。《般若心經》中有一段:「心無罣礙,無罣礙故,無有恐怖」,心中毫無牽掛,便可變得清明,也不會再有憂慮與惶恐。說的雖然是「諸法皆空」的彿家智慧,套諸現實,亦不無道理。

離開冰冷的陀隆拉小屋,走出更加冰冷的曠野,多拍了幾張記錄性的照片後,便頭也不回地離開埡口,開始那下降木克定的漫漫長路。自小就不喜歡寒冷,燦爛的陽光讓人有暖和的感覺,心理上應該有點幫助,可是埡口上的一片晴空朗日,卻沒法為自己增添一點留戀的感覺。踏上了自己人生中的最高點,沒有特別的興奮,與其說是嚴寒令感覺變遲鈍,更大的因素是來自那無法肯定會否觸發高山症的心理壓力。很明顯地,一開始下降,心情便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,體力也好像恢復了不少,下降了大概只有五十公尺左右的高度,已經氣不喘,連拍照的興緻也回來了。只是短短的五十公尺,便有如此大的差別,有點不可思議吧。心情輕鬆了,也讓自己有時間思索一下,為何登埡口的一段旅程走得如此的費力,也總結一下跨越埡口前後的心路歷程。

人在面對不可知的情況時,一時無法估量可能出現的危機,總會出現猶疑的念頭,那怕只是一閃而過的猶疑。是撤退,還是繼續前進,與其說是勇氣的表現,其實是取決於個人對風險的接受程度。社會傾向讚許勇敢的人,認為敢於冒險的,往往較快取得成功,但很多人忽略了的事實,是成功的冒險者都會有充份的事前準備,評估過可能出現的各種風險,覺得自己可以承受,才會出擊。盲目的冒險,等同是在賭運氣圖僥倖,只能說是魯莽。

野外活動有益身心,但山野間危機無處不在,長輩以至政府給大家的忠告,總是「不要偏離官方認可的路徑」,自己不算是個很聽話的野外活動愛好者,因為自己有信心、也作好了準備,能避免、能克服可能出現的危險。不過我也常對朋友說,自己是個「貪生怕死」的人,生命攸關的險,是寧願放棄而不會冒的。說到應對高山反應的準備工夫,事前看過不少相關資料,但實際經驗幾乎是零,故當原因不明的頭痛出現時,也是自己信心動搖的開始,幸好在猶豫之際,得Sabin的鼓勵和經驗分享,才能繼續向前。頭痛沒有了,只是心中仍有罣礙,潛意識中的憂慮與惶恐,一直是塊心頭大石,教人快活不起來。這塊心頭大石,直至離開埡口、開始下降時,才能真正地放下。有了這次的實戰經驗,獲益良多之餘,也讓自己日後在登上高度相若的高山時,「心無罣礙」。




在跨越陀隆拉埡口的過程中,同時亦認清了一個事實,就是其實自己也不特別喜歡高海拔,不是完全不能承受,只是不喜歡那種呼吸困難的感覺,經過這一役,便更加肯定了。既然不喜歡,卻為何在往後的日子裡,仍然繼續的自討苦吃(1)?很簡單,只因為「無限風光在險峰」,自討苦吃,就是為了山上那壯麗的自然風光,雖然辛苦,還是會繼續樂此不疲的。

過了埡口,我們便從曼南地區進入了木斯塘(Mustang)地區。下山的路,比登埡口時長了近一倍,亦是同樣的陡峭和滿佈鬆散的碎石,急降超過1,600公尺,但這一段路,卻是走得輕鬆愉快。下走崎嶇的碎石坡,算是自己的強項,這時候風也停了,身體開始感受到陽光的溫暖,這些都是輕鬆愉快的原因。與此同時,踏上了完成跨越埡口壯舉後的歸途,也是遠離高山反應的開始,心情的改變,實屬正常。下山途中不時停步欣賞風光,眼前廣闊的山谷,遠處連綿橫亙的雪峰群,土谷車峰(Tukuche Peak, 海拔6,920公尺)、登姆帕斯峰(Dhampus Peak, 海拔6,012公尺)…還有更遠處的道拉吉里峰群(Dhaulagiri Himal, 主峰海拔8,167公尺),教人心情豁然開朗。



埡口兩邊,是海拔6,484公尺的卡東岡(Khatung Kang)與6,482公尺的雅嘉瓦岡(Yakgawa / Yakwa Kang,),一南一北。卡東岡與埡口之間那一座海拔6,201公尺的陀隆峰(Thorong Rio),嚴格來說,其實只是卡東岡北稜線上一個不太明顯的隆起。南北對峙的兩座高峰,高度相若(只差兩公尺),風景卻截然不同。十二月初的卡東岡與陀隆峰,已經披上厚厚一層白雪,北鄰的雅嘉瓦岡,卻只是頂上才有那麼一點點白,其餘都是風化劇烈、沙石飛揚,呈現一片乾竭枯黃的高原荒漠景象。下山的路,就在這濕寒與乾竭的分界線之上,一面走在寸草不生、沙漠似的碎石坡上,一面欣賞著不遠處覆蓋著薄冰的冰磧石灘,在陽光下閃閃生輝。陀隆拉埡口是陀隆河的源頭,從埡口下山,實際上是沿著陀隆河(Thorong Khola) 上源的河谷下走,不過一路上卻沒有多少溪流的痕跡,恐怕要到夏天卡東岡的積雪融化時,溪流才會現身。


十一時多,走過了一道薄如魚背的山脊線後,肚子忽然咕嚕作響,自吃過早餐之後,畢竟已經走了近七小時的路,是時候補充一下能量了。我們在路旁一塊大石旁停下來,吃點乾糧作午餐,期間奧地利團隊也從埡口下來了,他們安排了到山腳才吃午餐,打過招呼便繼續下山去了。十分鐘後,瑞典小子也來到了,他是在接近天亮時才出發的,看來腳程頗快。他看見我們,便立即停下來,興奮地告訴我們,越過埡口時完全沒有不適的感覺,以後再不用憂懼高海拔了。我奇怪怎麼只得他自己一人,原來跟比利時自行車友相約結伴翻越埡口的他,突然改變了主意,提早出發了。瑞典小子從猶豫不決到勇猛闖關,確令人刮目相看,只是在不清楚自己對高海拔有何反應的情況下而單身上路,也實在是魯莽。不過看見他興奮的樣子,也沒再說什麼,只是拍拍他的肩膀,以示祝賀。



瑞典小子只停留了一會,便急奔下山去了,我們吃過乾糧,也繼續上路。景色漸漸從寸草不生的冰磧石帶,過渡至枯黃的短草坡,正午十二時,便到達了山腳的陀隆費迪(Thorong Phedi)。咦?怎麼又回到了陀隆費迪?對,是陀隆費迪,不過此陀隆費迪不同彼陀隆費迪。「費迪」在尼泊爾語中其實只是「下」的意思,不是專用的地名,也就是說,我們已經到了陀隆拉埡口另一邊(西麓)的山腳。為了避免與埡口另一邊的陀隆費迪混淆,也有人稱這裡為木克定費迪(Muktinath Phedi)。這裡有一個被稱為查巴布(Chabarbu)的小聚落,是開始下山以來遇到的首個村落。村中其實只有三間建築物,都是茶室和旅舍,明顯地是為服務徒步者而存在。走在前面的奧地利團隊,正在村中的茶室享受著午餐,查巴布離木克定不遠,徒步者來到這裡,可以說是完成了翻越埡口的旅程,可以鬆一口氣了,不過對於反方向逆走的徒步者來說,這卻是登埡口前最後的住宿基地,是那艱辛漫長的登埡口之路的開始。

離開了陀隆費迪,路上又回復了人跡罕見的景象,小山崗上一座方型石砌建築物的遺跡,規模不小,遠看如一座小城堡,原來是從前放牧犛牛的牛圈遺址。幾百年來,陀隆拉埡口都是牧人趕著牲畜進出曼南的必經之路,從牛圈的荒廢,也看到這個地區的生活模式早已在轉變,外國徒步者的湧入、旅遊業的興起,令曾經是生計所繫的畜牧業,也逐漸變得不重要了。

從陀隆費迪到木克定(Muktinath),是一小時左右的路程, 不過全是急陡的砂泥坡。自己身無重物,容易平衡,走得還算輕鬆,但背負行李的Santus,就顯得較為吃力。下午一時過後,山下的小鎮已經在望,雪白的圍牆後,是林立的佛塔和印度教神廟,再往下走,便是繁盛的山區小鎮。穿過那畫滿彩繪圖案的大門後,我們終於到達了海拔3,800公尺的木克定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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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1) 在不到一年之後,又再次來到尼泊爾,攀上了鄰近珠峰大本營、海拔5,280公尺的高橋峰(Gokyo Ri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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